
因為自己一手打造、設計的書店─成都方所書店--被評選為2015年世界最美書店之一,朱志康與這件獲得許多獎項的作品在一夕之間聞名全球,獲得各界關注,他也因此成為去年第一屆《Prestige》40 Under 40名單中的一大亮點。不過,在這次的訪談中,他對那些光榮時刻輕描淡寫,反倒是鉅細靡遺地分享自己從青少年時期開始那看似慘痛、回想起來卻十分玩味的種種經歷,以及後來又是怎麼靠著堅持一步步向前邁進。
照理說,那本該是段聽起來激勵人心的動人故事,但在朱志康總是以看似雲淡風輕的語氣,並佐以豐富表情,說起那些令他好氣又好笑的過往困境,一幕幕戲劇性發展讓人分不清楚那究竟那是一齣戲,還是他的人生?
「我國中時曾經差點被送去啟智學校。」這句話是朱志康受訪時所丟出的第一個震撼彈。在他還是個青少年的1970年代,當時的教育界普遍流傳著學科至上的風氣,並實行以智力測驗評斷孩子智商高低的制度。笑稱著自己學科成績本來就不好,遇上了智力測驗那強制灌輸的「邏輯」更是讓他苦不堪言,「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題目:『早餐應該吃燒餅油條,還是飯或麵?』這對我來說那是一個申論題,而非是非題,因為早餐也可以吃飯啊!」一堂課下來,大家都寫完了,就他還在奮戰,在老師催促交卷後,他將未答題全部寫了同個數字,結果可想而知,「我的成績跟其他人落差有點大,正好所有學科也都不及格,在各種數字的證明下,家人就覺得我的智商不夠。」

提起往事那有些憤恨不平的語氣,彷若為當年那個有志難伸、有苦難言的青少年朱志康說出未能說出口的心聲,「當全世界都說你是笨蛋時,你就只能躲起來,畫圖成為我逃離現實的出口。每一本有留白邊的課本,我都可以畫漫畫填滿,畫著自己看得懂的圖樣。但那時不會有人覺得你有創意,只會認為你不讀書。」「後來才知道,我那是語文障礙。例如按電話號碼,我不是記數字,而是記按鍵順序的圖樣。其實很多讀美術跟畫圖的人都會這樣,我們用別種方式記憶。」他不諱言地表示,自己到現在連注音符號都會因為分不出捲舌音而打錯,「還好現在科技發達,可以用語音,相信也救了很多像我這樣同類型的人。」
爾後,他帶著繪畫的興趣,進入東方工藝專科學校(現已改制為東方設計學院)就讀美工科,遇上人生的啟蒙老師,引領著朱志康開啟學習國畫之路,並參加各式各樣的比賽,甚至拿到人生第一次南部七縣市寫生比賽第一名,種種過程讓他改變了人生的心態、找到人生的方向,並改寫了可能原本只是畫畫招牌維生的平凡人生。他語帶感激地表示,到後來從國畫轉戰設計領域,也多虧了那位老師的指點,多虧了人生奇妙的緣分。也在在證明─上帝關了你一扇窗,必定會再為你開啟另一道門。
即便到現在還是改變不了自己的閱讀障礙,從過去到現在的朱志康也未曾放棄過自己,除了兩次插班進入國立臺灣藝術學院美術系國畫組及實踐大學產品與建築設計研究所就讀並取得學位,也透過一套「以物易物」的學習方式來提升能力。
在一次職場前輩的提點之下,本來做著雜誌平面排版工作的他,決心轉往不易被取代的空間設計領域,也自此開啟了一段聽來十分曲折又有趣的旅程,「一開始,我用國畫能力換得平面設計的工作,再用平面設計及國畫作品進入空間設計公司;後來為了學用電腦畫3D圖,便用空間設計的經驗應徵進入臺灣最早開始使用3D圖提案的展場公司;最後再用畫3D圖的技能換取室內設計的工作。」朱志康認為學習最快的方式就是把自己丟到那個環境裡,還能賺點外快,何必花錢上課?用以物易物的概念換取經驗即可。

在那個電腦繪圖才剛開始盛行的年代,磨成精的3D繪圖技術讓他得以為許多臺灣設計界的大師繪製效果圖,甚至有人建議他不如就在臺北開一間專門繪圖的公司。「我一聽到,就決定不畫了!覺得自己畫3D是為了學空間設計,而非當一位繪圖員。」一旦確定了目標,朱志康步步灑脫,也絲毫不見他留戀當下的絕佳狀態。
朱志康憶起一段曾在香港待過的日子,當時沒日沒夜的工作,白天跑工地、晚上熬夜畫圖,工作幾年間,他是最常與老闆接觸與溝通的人,畫出的圖一天至少會被改20次以上。「只要你說我做得不好,我就可以改到好為止;如果你罵我,那就告訴我什麼是對的,反正最後學到的是我。」他沒有被困在自己曾經的劣勢中,反而將那當作勇往直前的助力,「我最痛恨別人在我面前裝笨,我一定看得出來。沒有人會比我笨,因為我當過最笨的笨小孩啊。」
他足以拍成電影的人生發展當然並非到此為止,曾因為閱讀障礙差點被列為智能不足學童的他,現在居然成了一位提案高手。「記得第一次去提案時,我講話還有抖音,也發現自己無法念稿,上臺後看到文字頭就暈了。」轉捩點發生在某個他非常喜歡的案子上,「因為是發自內心的喜歡,所以我就忘掉了恐懼感,再加上是自己親手做的設計,當你很開心的像是與朋友分享一個好玩的夢時,是可以打動他人的。」
而他的喜悅,則是源自於從小愛「玩」的個性,「我從小玩玩具,就喜歡玩黏土、積木等,而且永遠都要做成不一樣的東西,現在玩樂高也是,不喜歡照著說明書完成。身為一位設計師,只要沒人做過的,我都想試試,這是我最大的障礙與難處,也是優勢。」翻開他的作品列表,除了讓他揚名立萬的書店外,在一片冰雪之中打造不破壞原始草原的內蒙冰雪試駕基地,或是燈光炫目、紙醉金迷的夜總會等,都是此番言論的最佳印證。

「我常跟員工說,如果這個項目不賺錢,我們更要好好做。反正都不賺錢了,不如就很用力地玩一下吧!否則沒賺到錢,也沒學到,也沒玩到,那不是更虧了。」所以無論是剛開始創業,或是現在,他們都做了很多沒什麼利潤的案子,「就是因為我太愛玩了!當初成都方所書店就是這樣才勉強撐了下去,光是團隊就走了兩批人,歷時一年半,改了五百多張效果圖。」如今想起那個案子,「悲壯」是他使用的形容詞之一,「我到最後連圖都來不及畫,直接自己跳入現場盯了兩個多月。那個銅的造型還是我親手磨的,師傅磨完,我再修,這樣來來回回。其實還有很多事情,但都不重要了,反正就是個過程嘛!」
在成都方所書店大鳴大放後,許多人捧著鈔票請他複製同個模式到別的地方,他不願意,「要我再做書店,我可以做得更好,但不要再叫我做一間方所。」
問起這麼貪玩的他,有好好地「玩」一下自己家嗎?「沒有,忙得連睡覺都不夠了。」朱志康一邊苦笑說道,受訪隔天又要飛好幾個城市,過去最高紀錄是曾經在12天造訪13個城市。不過,住過非常多酒店的他,倒是有些經驗談--住飯店最常遇到的問題就是使用上不方便,他常常找不到拖鞋、放置行李箱的空間太小、時常搞不清楚開關在哪,有些水龍頭甚至難以操作。於是,在2016年接下的成都城市客棧寬窄巷設計案中,在業主預算非常低的狀況下,他試著用設計解決以上旅人時常碰到的問題,也讓這個案子得到2017德國iF設計獎等3個獎項的肯定。

「在開始做一個設計時,我一定會找出問題。設計本來就是一個解決問題的過程。如果沒有解決問題,那充其量只是裝潢而已。裝潢跟設計的差別不是美感,而是你有沒有真的幫對方解決問題。」這個信念也可從拍攝當天,朱志康帶到攝影棚的板凳作品「咚咚鏘」窺知一二。這項於2007年設計的作品,即使在10年過後的今日,看來依然不過時。它的折疊功能讓朱志康在拍攝時可坐、可臥,十分自在,偶爾做出的逗趣姿態,也顯現出他對這項作品的喜愛與熟悉感。當時這項因第一屆臺灣設計師週而生的作品,也得到2008 iF產品設計獎及紅點設計獎。
後來他雖試著參加過幾次國外的傢俱大展,但事情卻沒有想像中的順利。「我發現臺灣有文創,卻沒有產業、市場,我找不到工廠能夠量產產品。當然也有人成功,但案例實在太少。」他語帶無奈的表示,光是空間設計的案子就讓他忙得不可開交,尤其做一支產品必須花費相當多的心力,並非表面看起來那般容易,也因此近來便無推出其他傢俱設計作品。
這樣一路回想起來,朱志康不由得直呼自己的人生其實很幸福,許多願望都一點一滴地慢慢實現。多年前他曾與一位前輩聊到,希望有一天也能有機會做一間像誠品一樣的作品。等到成都方所完成後,他才驚覺自己在無意之間完成了這個夢想。「在方所之後,我曾說過希望能做一個『神的住所』,結果最近有幾個跟宗教有關的書店便找上了我做提案。」雖然這些案子尚未定案,但看得出來他因為這樣的機緣而感到滿足不已。

值得一提的是,即便朱志康大多設計案都集中在中國大陸,依然沒有缺席臺灣建築設計界備受注目的大事─他為坐落於臺北信義區的旋轉式建築「陶朱隱園」打造室內的公共區域。為呼應其綠建築的永續概念,他在當初提案時以提出另一個角度的論點而得到這個設計案。「我們提出一個問題:何謂永續、經典?自然是經典,一棵樹只要活著是愈老愈好;而從古至今,何種建築是經典?例如建築大師高第的作品就是經典。無論科技、時尚潮流,甚至建材都會被淘汰,但工藝不會。」
此外,他也用另一種方式證明這是一件藝術創作。本月,他即將前往威尼斯參加雙年展,屆時,他會將這項作品概念做成一件藝術品於現場展出。「這件作品在威尼斯參展,而真正的實體則在陶朱隱園,我們把陶朱隱園當作一個大型的藝術品來創作。」聽朱志康說著自己的故事及設計是件很有趣的事,就像在電腦上畫3D圖一樣,他用言語便能表達心裡所想,並讓聽者建構出畫面,有如歷歷在目。
或許就像他所說,這是他所愛,所以不需講稿便能輕易打動他人,「我曾被問過有什麼興趣?後來發覺,我的興趣就是設計。你一定要非常喜歡,否則是無法堅持下去的。」成名之後,他選擇歸零─換掉並重組整個設計團隊,「好玩的是,這次找回來的在10年前都曾是我的員工;10年前的相遇,好像就是為了這一刻做準備。有時回想起人生歷程,真的可以當作一部喜劇片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