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CKING PAINFUL｜巔峰之路

綜合格鬥技選手黃大菁（Ramona Pascual）和我們談談邁向勝利之路上所經歷的苦痛與狂喜，以及被擊敗的心情。

Words: Stephen Short Translation: Effie Yang

「好比說連續訓練六到八週，甚至是十週都不休息，每晚將自己體力耗盡，但每天早上還是得起床繼續鍛鍊。在比賽輸掉後的假日總特別讓人覺得悲慘，似乎所有的事物都慢了下來，你不想去想它，但終究感到沮喪。」

黃大菁回想起去年六月在美國拉斯維加斯舉辦的終極格鬥冠軍賽（UFC）中，她對上美國選手 Joselyne Edwards，最終卻在積分上敗北後的心情。這場比賽僵持很久，用 MMA（Mixed Material Arts，綜合格鬥）比賽來看的話，相當於進行了三回合五分鐘不分軒輊的對打，直到最後也不是一個明確的勝負決定，有些觀察家甚至認為黃大菁表現的更為優秀。

「真的非常接近，」黃大菁說，「很多人把分數給了我，但是有些裁判把造成對手傷害當成獲勝因素，有些把得分當作獲勝關鍵，我的意思是，一個人可能有打到對手但卻沒有讓對手造成任何身體上的傷害。」黃大菁說評判過程非常主觀，因為 MMA 是相對新的運動，它創建於 1993 年，而女性直到 2013 年才開始參與；其次，評委採用的是拳擊評分系統，與綜合格鬥明顯不同。

曾於 2018 年在兩回合內擊敗黃大菁的競爭對手兼好友，紐西蘭綜合格鬥家 Janay Harding 說，「我認為黃大菁在綜合格鬥競賽中，為其他女性樹立了很好的榜樣，尤其是她對自我的要求與管理，同時，她對武術與武術的本質有很深的理解，並嘗試著運用它。我認為她的韌性是最大的優勢，能夠應付來自內外在的逆境。」

就像所有天性愛好競爭的運動員， 黃大菁將最近的失利直接歸咎於自己的小失誤，「總之，我是一名運動員，當回頭看這場比賽，你會知道你其實有能力可以擊敗對方，如果在適當的時間在小地方進行調整⋯⋯」她停頓了一下，彷彿想要找出最具衝擊的一句話，「總之，我們之所以接受訓練，是為了贏取壓倒性的勝利，並不是為了只用些微差距獲得勝利。」

敗戰後她離開拉斯維加斯並在普吉島度過一週「假期」，或者該說是「休養期」。畢竟，東亞是他的家鄉。黃大菁的父母都是菲律賓人，但她小時候便移居香港，也在香港的國際學校接受教育，然後到美國南卡羅萊納大學商學院就讀。從年輕時候就展現了喜愛競賽的天性，參加了學校的籃球與橄欖球比賽，十六歲開始接觸泰拳與柔道，赴美唸書後仍保持這些興趣，參加比賽獲得獎項。畢業之後黃大菁發現坐辦公桌的工作著實讓她提不起勁，決定跟隨她的熱情，將重心轉移到拳擊之上。隨著訓練與出賽，她到過韓國、泰國、上海和美國，目前在拉斯維加斯生活和培訓，她也曾在 TED 的演講中，和聽眾分享關於「恐懼」相關的主題。

綜合格鬥是一種允許運用多種不同武術的搏擊運動，包含了站立攻擊的技巧，例如拳擊、腳踢、肘擊，或自由運用格鬥、擒抱與摔角技巧等。比賽場地通常在八角形的圍欄中舉行，這絕不是一種允許被動的比賽，在場地中不斷移動，攻擊甚至咆哮，比賽必須堅持到一方投降、被淘汰或是再也無法繼續比賽為止。MMA 並不是從美國發展出來的運動，其雛形源自於中國古代的打擂台以及古希臘角鬥。

可能有人會認為黃大菁的個性是兇狠的，直覺性的，喜歡尋求刺激，就像是《捍衛戰士》湯姆克魯斯所飾演的獨行俠一樣，秉持「別想太多，做就對了」衝勁十足的個性。其實不然！「人們認為我是一個想到什麼就立刻放手去做的人，但事實上不是，我就像七十五歲的老人，每天晚上十點就要上床睡覺，我喜歡待在家裡，幫植物澆水而不出門。」與其說她是位戀戰的格鬥選手，不如說她是體態健美，迷人與自信的女性。

我們不想繼續在戰敗的傷口上灑鹽，但仍忍不住問她失敗是因為身體狀況還是心理因素？「兩者都有，」黃大菁不諱言說，「無論你的技術多好，或自認身體狀況已充分準備好，心理層面都會影響你當下所做的每個決定。如果無法駕馭它，比較像是一個心理問題，也是一個信心與經驗的問題。比賽時太多事情同時發生，你正為自己的生命而戰，腎上腺素如此之高，你幾乎沒法思考只能開啟自動駕駛模式來戰鬥。」

即使在 TED 的演講中，她看起來對綜合格鬥如此熟悉並能清晰闡述她選擇這項運動的原因，但不可否認黃大菁還尚缺一些綜合格鬥經驗，「這場打三回合的比賽對我來說是個很好經驗。」她如此解釋，因為她在七年的職業生涯中只經歷過兩場歷經三回合的比賽，且都發生在最近半年內的 UFC 賽事中。

「我其他的比賽都只有一回合、兩回合或甚至一回合以內，所以是很不同的，這是關於當你已經精疲力盡時，還要有能力在每個不同回合之間做出正確的決定，你要崩潰了，腎上腺素也要爆表了，但你必須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因為你想贏，更要專注於能幫助你贏的策略性思考。」

準備，準備，準備。儘管已經反覆看了多次對手Edwards之前的比賽影片，黃大菁承認她與團隊還是搞錯了，「我們已經準備好讓她衝進來攻擊，這是她慣用技法，但實際上她並未這麼做，之前的訓練方向錯誤，你必須知道當下該如何調整。這必須要經歷更長時間的戰鬥經驗累積與技巧成熟，我們稱它為『籠內時間』也就是戰鬥經驗，在籠子裡的時間越多代表格鬥經驗越豐富。而我從這次比賽的 15 分鐘學到很多，遠遠超過訓練所獲得的，更多實戰經歷會讓我變得越來越強大。」

「比賽結束後我立刻重看了錄影試圖找出我的缺失，我當時身體上與心態上都不想輸掉這場比賽，因此在某些時刻過於謹慎，在第三回合的時候，我應該更加大膽才是，如果因此被淘汰那就被淘汰了，至少我嘗試了去贏得比賽。所以，從每次經驗中我學到了更多。」

她是否太過小心？她是否應該喚起更多「不要思考，直接做」的直覺？「當我在格鬥時使用『謹慎』這個字眼，意思是不想讓自己太魯莽脆弱，否則一記大拳便很可能把我擊倒，然而我必須說難以抉擇是我最大的恐懼，雖然有時候只要更冒險一些就能取得勝利，但我似乎對此很不擅長，或說還未內建在我心中。在比賽開始的前幾分鐘我通常有點小心，心裡直想著我要贏，然而這種情況隨著我的職業生涯越來越多，我也越發謹慎，這似乎成了阻礙，反而無法獲得我想要的結果。」

除了心中的阻礙以外，MMA 這項運動仍有許多令外界人士詬病之處，例如薪酬。UFC 總裁 Dana White 在 2022 年 4 月份聲稱該公司的估值約為 90 到 100 億美金，這對於曾被美國議員 John MaCain 戲稱為「人類版鬥雞」的運動來說其實還算不錯，但女性選手和同行的男性選手收入卻不相稱（又是一個熟悉的性別薪酬差距問題）。

UFC 中收入最高的四位女性選手包括美國的雛量級冠軍 Julianna Pena；巴西前雛量級冠軍 Amanda Nunes，她倆也在去年 7 月 UFC 277 展開雙強對決；接下來是美國的前草量級冠軍 Rose Namajunas，以及來自秘魯的蠅量級冠軍 Valentina Shevchenko，她們每場比賽收入是 50 萬美金，換算比賽中每分鐘可賺進 33,300 美金，還不包括獲勝獎金以及影片觀看所抽取的紅利。中國的選手張偉麗目前排名第六，每場比賽收入 25 萬美金。

稱號「十字固女王」 的 Ronda Rousey 則是綜合格鬥至今最知名的女拳手（連碧昂絲都是她粉絲），個人職業生涯以連續 12 勝至 2015 年在 UFC 表現到達人生巔峰，曾出演電影《玩命關頭》的她，當年根據富比世估計，是全球體育界收入第八高的女性選手，年收入為 650 萬美元。

但其實並非每個人都能在這裡賺到大筆金錢，幾乎是只有上場打鬥才能獲得薪酬，而當女性拳手已成為 MMA 和 UFC 的主要推力，她們的角色卻在這項運動中呈現兩極矛盾。一方面 UFC 賦予女性具有權力的概念，但另一方面仍有穿著比基尼賣弄身材，舉牌宣布新一回合比賽的「擂台女郎」，以及 UFC 女性拳手不可否認的被性感化，許多 MMA 的選手同時兼做模特兒、教練、時尚或經營 IG，甚至有少數人在 OnlyFans（成人版 IG）上經營情色社群。

要怎麼面對這些確實存在的議題，遊走在迷惑、偷窺、慾望夾雜的生態系又得保持方向感？「這是一個很棒的問題，而且沒得到足夠的討論，但確實存在。歸根究底 MMA 是項娛樂競賽，無論是在暴力或技巧中尋求娛樂效果，還是為了欣賞明星運動員，保持這些娛樂性也是因為綜合格鬥是一項很新的運動，想要積極想晉身主流，而我認為它也的確越來越受到歡迎。像 Conor McGregor（愛爾蘭綜合格鬥運動員，曾在 13 秒內擊倒對手，是 UFC 羽量級與輕量級雙料冠軍）就引起了大眾的興趣， 使得人們對此項運動的喜好度大幅提升。有些粉絲真的是單純喜愛綜合格鬥而看比賽，這是很小一部分，更多的是普通的粉絲，比較追求血腥、暴力、搏命，他們也想要看到具有魅力的選手上場對打，不可否認這一切都是存在的。」

黃大菁是怎麼評估這些打鬥帶來的危險呢?「一旦你進入了這項運動，只要開關打開，就好像放出了你身體裡的一隻兇猛鬥犬，允許你在八角籠裡，在裁判與醫護人員的面前，在成千上萬尖叫的觀賽者面前無所畏懼的格鬥。雖然有點令人作嘔，因為你沈浸在難以置信的巨大壓力之下，如果我被淘汰了怎麼辦？如果輸了怎麼辦？可是一部分的你卻被這樣的壓力給迷住了，即使知道所涉及的風險，還是想走進這個賽場，看看會發生什麼事。」她目前所受過的傷還在正常範圍，包括 3 次膝蓋手術， 鼻子骨折，椎間盤突出（這在 MMA 中似乎很常見）和其他相關的小問題。

有什麼方法去尋求身心健康呢？「對於我來說，健康是一種精神狀態，體力表現也是出自精神上的，很明顯，這一切都取決於把什麼灌注在自己身上，包括你的睡眠方式，調節壓力的能力。這些都是心理狀態的副產品，如果為了某事感到壓力，如果你不安，無論在事業上、人際關係上、經濟上、對家人都會產生影響，吃不好睡不好，甚至為了壓力去買醉而弄壞身體。因此還需要與對的人在一起，與不會耗費你的精力，而是幫助你，給你方向，為你的經驗加值的人，無論是專業上或是個人情感上。如果你可以確認你的心理是健康的，那身心平衡就隨之而來。」

在她的每日工作中，嗯，或該說是在這另類的工作中，她的心情總是擺盪在痛苦與狂喜之間。「來回經歷著最低點的低潮與最高點的高潮，我可以告訴你，在成千上萬的人面前贏得一場戰鬥，會讓心情升至難以置信的高度。但相對的你也會把自己放到感受的最深處，最低點，戰鬥後感到沮喪，莫名的哭泣，對自己無盡的失望感，希望大地把自己吞沒。」

有任何話想對有志於綜合格鬥的新手們說嗎？「有的，在戰鬥中你無法保留任何事，你的靈魂在這 15 分鐘內完全展露無遺，包括你的所有缺陷，這就是我們得以學習的原因——你會從失敗中學到更多。那些你做錯的決定，其實可以改變的事，或即將要改變的事，你會沒完沒了的想到徹夜難眠，也會是你起床後想到的第一件事，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從輸掉比賽的反思，到在健身房小失誤，都成為了強大的能量，你必須用自己的辦法去適應並消化這些失敗，讓自己重新再出發，因為失敗在這項運動中是無止盡的。」

「這過程非常痛苦，會讓你很想掉進洞裡永遠待在那裡算了，沒有比這個更真實更純粹的感受，你沒有任何藏身之地，這是這運動最可怕和最痛苦的一部分，你體認到所有你犯的錯誤竟會有如此之大的影響，自己是如此地萬能又無能，美好與缺失的一面全都攤在燈光下。我想這就是綜合格鬥吸引不斷投入的原因——對自己以及周圍的世界看得更加清晰，每一次挫敗後我對世界的看法都會有所轉變。我想，沒有什麼會比這項運動如此之黑暗，卻又如此之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