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學家兼攝影師的 Margot Errante 與我們分享她是如何從自己的作品中找到平靜,以及在中國生活的 20 年如何讓成就她無所畏懼的個性,還有關於她回到義大利的心路歷程。
TEXT JING ZHANG TRANSLATION OLIVIA CHEN

在具有戲劇效果的燈光下,可以隨意勾勒身態、建築物、空間以及模糊前者之間的界線,這是一場在有與無之間,黑與白之間的視覺幻境。出身科莫湖(Lake Como)的攝影師 Margot Errante 在今年的作品中透過她經學術培養的人類學視角創作。名為《形體之城》(The Corporeal City)的作品以雙聯畫的形式營造出發人省思的視覺感受,這個作品是在她的家鄉因疫情實施封城時所拍攝的。
「但是這個作品和疫情並不相關,而是反映這個時代的空虛感。」Errante 解釋。身為旅行攝影師的先驅並且在 SARS 期間生活在中國,Errante依然表示這樣空蕩蕩的城市和封城的情形,她也是頭一次經歷。
「這成為了一次難得的機會,讓我可以好好觀察這座城市,反思我們打造的生活環境…有點像是在衡量外在和內在之間的關係。」《形體之城》充分探索了人與空間,無論是容納我們內在或外在世界的空間都以一種親密的形式相互連結。陰影和高對比度為每張照片帶來強烈戲劇性的效果,脊椎的曲線和肩膀的線條與荒廢的街道、蜿蜒的道路和空蕩蕩的拱門形成相輔相成的呼應關係。
如果 Errante 對空間的解讀會讓您聯想到東方哲學,不用意外,十多年前,她首次來到北京,在白雲寺修行道教。之後在中國和香港的待了 20 年才回到義大利,道教思想中放下自我的思維成為 Errante 這位藝術家的修行核心。

Errante 在可以俯瞰北義著名湖泊的家中接受採訪時說:「對於攝影師而言,作品就是個人的故事, 而我的作品就是我的傳記。」和我上次在冬季拜訪她的時候一樣,這個季節的科莫山是一片霧茫茫, 開始飄下靄靄白雪。在這片美景之下孕育出的浪漫情懷也成為 Errante 作品中的一大特色,紀錄了 2017 年科莫山夏季的作品系列《轉折》(Transitions)就是很好的例子,這系列作品展現了她在亞洲生活 20 年後,回到義大利的心情─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出於思鄉。
Errante 擅長運用色彩、律動和光線表達她的內心世界。充滿亞洲意象的紅色洋裝在 2018 年的作品《我自己》(Myselves)和 2017 年的《變形》都出現過,這兩個作品透過對稱的構圖、象徵的手法以及主體呈現旅行和回憶的片段。「創作《轉折》(Transitions)時,我認識到了全新的我,這個「我」超越了我對自己的認知, 甚至超越了時間、空間、國家或律動…這樣的體悟讓我有活著的感覺。」這位藝術家分享。
舞者們滿頭大汗,精力充沛。他們的肢體非常精實、強壯、充滿肌肉,像是黑豹一般,我完全入迷了
「經過了 20 年後,要告別亞洲,可想而知,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時刻,我對所有事情都有截然不同的感受。對我來說,中國已經成為了我的家鄉,但是我需要這個人生『轉折』,離開我的生活、我的職場。我在義大利出生,但我從未在這裡工作過,這次經過一系列的創作,我意識到我們對外在事物是如此依戀,並且很容易用外在的事物來定義幸福。」 Errante 的想法不僅適用於藝術家,或許現下的我們也會有所感觸,隨著既定世界體系的顛覆,飛行常客遭到停飛,物質方面似乎不再這麼重要,社會的脆弱性也越來越明顯。
Errante 這個姓氏在義大利文中的意思是「流浪者」, Errante 在多年的遷移中,發現了平靜。從當地的科學高中畢業後,青少年時期的她曾旅居德國和巴黎,之後在義大利的里雅斯特(Trieste)接受口譯訓練,她也在此時展開對中國文化的研究。


一年後,19 歲的她獨自來到中國,這位熟悉多國語言的攝影師(精通英文、法文、中文和葡萄牙文)選擇進修並取得了人類學和東方語言學的學歷,目前她正在義大利的喇嘛宗卡帕研究所學習佛教。如您所見,了解她的經歷是解讀她作品的關鍵。在她的作品中,光影的美學和戲劇效果並非刻意營造而是即興創作之下所產生。她解釋:「我很喜歡濃烈的色彩,此外,我和大多數的人不太一樣,我也很喜歡黑暗,我想可能是因為在九零年代後期,我在中國的鄉下生活久了,鄉下的晚上,街上一盞燈都沒有,但我們還是會外出,似乎一點問題都沒有。」
善用黑暗的技巧,讓她在拍攝自然、森林以及建築(通常是年份久遠或古代的建築物)時,總是能創作出具有深度的影像,並且帶有詭譎和 Edward Hopper 的風格,這種強烈的視覺效果也成功吸引了觀賞者的注意力。 Errante 解釋:「在黑暗中,無法產生立即的視覺反應和感受,想要在黑暗中看清楚,就必須更加專心。我想讓觀賞者因此更靠近照片,搜尋細節並花時間探索影像─這是我隱藏在照片中的溝通方式:『靠近一點,專心一點,再等一下, 您可能會發現隱藏在某處的事物。』」

相較早期她在靠近緬甸的雲南省西南部拍攝的村民肖像和北京街景作品,她的近代作品似乎比較經過精心安排,更具特色。而見證中國崛起的二十年(1997 年至 2017 年), 也對她個人產生了巨大影響。 2004 年的《佤族舞》(Wa Dance)是 Errante 視覺效果最強烈的肖像作品之一,影像中,舞者們動作一致,向天空仰望。這是在 15 年前,Errante 在雲南居住了 8 個月,對少數民族佤族進行觀察和研究時拍攝的。佤族舞是用來迎賓的舞蹈,Errante 透過鏡頭成功捕捉舞蹈中充滿節奏感的活力。值得一提的是,Errante 當時以非常戲劇性的方式抵達雲南─在雨中騎著摩托車穿越叢林而來。

她描述:「舞者們滿頭大汗,精力充沛。他們的肢體非常精實、強壯、充滿肌肉,像是黑豹一般,我完全入迷了。」當時身為自由攝影記者的她足跡遍布東歐、中亞、中國和北韓。隨著建築藝術和個人心理學(尤其是後毛主義時代) 在中國崛起,她也活躍於北京的地下藝術界,直到 2009 年,她的公寓遭到入侵,全數的攝影檔案和超過一萬張底片(15 年的心血)被洗劫一空。傷心欲絕的 Errante 離開北京選擇在都市叢林香港落腳,自此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了。 這次的事件也讓 Errante 從藝術肖像攝影轉為藝術攝影,並在多間美術館、藝術節日和展覽會(例如巴塞爾藝術展)參展。去年她憑著《人性》(Human Nature)系列拿下巴黎 Fotofever 攝影展的首獎。她對我說,就算現在不會再騎著摩托車穿梭叢林,也告別了北京藝術圈的瘋狂夜晚,她的敘事重點依然放在「人」。現在她在自身的經歷和義大利的傳統中發現了新的視角,像是 2019 年的《托雷門》(Porta Torre),就深度呈現出倫巴第科莫的古代建築和自然景觀之間的微妙關係。
透過 Errante 的視角,藉由這種非常私人的方式看世 界,似乎多多少少都可以從中獲得共鳴。2017 年的《人心》 (Human Heart)中,Errante 在她最喜歡的科莫樹林中放置了一只老皮箱,這個作品描述的是她的祖父 Salvatore Errante。祖父是從西西里島移民到科莫湖的,Errante 解釋:「這個皮箱是他的物品,有一天他和我的祖母說他要出去抽煙,結果他跳上火車就離開了。在科莫找到工作後,才叫祖母去找他。」這種喜歡流浪的基因似乎深植在他們的家族裡,自此之後,這只皮箱成為她家庭中不言而喻的象徵。「它不僅代表了祖父的奮鬥精神,還有所有為了追求更美好的未來,不斷精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