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的哲學觀,的確會隨著時間流慢慢堆疊累積,已至於去蕪存菁,吳季璁則透過觀點視角,試圖利用數位技術來探討屬於東方藝術的創作哲學,在創作中帶入時間的意義,呈現創作者的「觀看」過程,也展現藝術存乎現實與虛構之間,拓展創作的哲學暨美學思辨空間,反芻本體與真實、視角與觀點的堆疊與融合。
TEXT GERSHWIN CHANG IMAGE TAO ART SPACE
坐在大稻埕碼頭邊迎著夕陽,吳季璁正啜飲著我帶過去給他嘗試的台灣地瓜燒酎,這是Covid-19疫情尚未提升至三級前的生活常態,我們在碼頭旁的座椅、在人聲鼎沸的觀景臺的座椅上,扯著喉嚨閒聊。
上一次正式訪問吳季璁,是2018年年底的時候,那時候的他正在如火如荼地創作《氰山集》,那是他透過傳統氰版攝影技術作為創作媒介,以感光原料塗在紙張上,在陽光曝曬過程中不斷重塑紙張皺摺,最後水洗定影後的紙張紋理藍白交錯,他再將這些成品一一裁切,重組、拼貼於畫布上,展現屬於山水的另一視角,而藝術就在這些拼貼實驗中慢慢重塑建構出來,這是屬於吳季璁的「精神性的超越」:「我一直覺得,藝術家的創作不是『做出藝術品』而已,創造的『整個過程』,才是藝術的根基。」這是三年前的他對於藝術創作的詮釋,而這幾年只要有機會到他的工作室,你就會發現這個創作的過程,的確是在持續地進化中,從詮釋方式、媒材,以及創作者面對創作的思維,都是如此,而他自己對於「藝術創作沒有好、壞的差別」思維,也在不斷地在藝術領域探尋、衝撞中,在創作的可能性中不斷地前進。
吳季璁一直對於生活體驗的視角感到極度的興趣,他說這是一種「靈光乍現」,讓自己的創作產生關鍵性的跳耀,而在放下自己對於習知觀點的執著時,產生不同面向的不同想像,而今年他嘗試使用新的媒材,嘗試詮釋屬於「觀點的時間性」,而且利用的是他過去一直很排斥的「數位紀錄」,「其實在創作的途中我才發現,或許有些技術的『意義』其實是被我低估的。」他說,創作有很多可能性是被我們過去所認定的技術的可行性限制,我們常以過去所習知的觀點去,看待一個自以為我們充分瞭解的技術,但隨著時間的演進技術也會跟著進步,「但我們那個仍未進步的思維,反而是讓我們去低估了技術與媒材的新思維,而以偏見去決定我們的觀點。」
「觀點」的時間流
「觀點」這件事可能限制了我們觀看的角度,但它也像光源一樣,引導一個人去重新用不同的視角去觀察一個事物的意義,這,是吳季璁近期創作的源頭,也試圖透過不同的視角,去帶領觀者從新的角度來觀察藝術創作的可能性。
「光」是這個創作的媒材,想像一下,在暗室中隨著光線的轉移,透過光的「指向」,你會看到光線所帶出空間的輪廓,以及空間中的物體隨著光線的變化所形塑出來的相貌,而如果在這個狀態下,你用固定的攝影機紀錄下光束在空間中的移動,那隨著光線的「顯影」,成像其實就是光束在這個黑暗空間中的「寫生」,而這些光線的軌跡疊加起來,空間與空間中物體的整體形象,也清晰可見;不過,這個「寫生」與過去我們所熟悉的、以單點透視呈現某一「片刻」為視角的西洋繪畫觀點有些不同,這樣的成像沿著光束的「觀點」,帶著我們雕塑出空間與物體的樣貌,其實同時暗示著光束的操作者自身的影導與想像的過程,於是乎堆疊出來的影像似乎是「靜照」,但卻是透過光束操作者操作著光束的「時間流」,將「觀點」與「時間」壓縮到一個平面的成果,「這,其實是一種時間的拼貼。」這樣的創作,其實與《氰山集》所要探討的論述很相近,只是這次的成像跟時間有關,也與山水畫的脈絡有些相近:「西方人稱山水畫是『多點透視』,但這是硬套了西方繪畫的觀點與技法所做的事後詮釋。」吳季璁覺得,山水畫其實沒有所謂的「點」,根本來說就是「各種視角」的疊合,「山水畫的創作,其實是再融入時間觀點的創作呈現,比如你看到山頭,其實是帶著仰角的視角在看,而你看著河岸對面其實是平行的視角,所以整個山水畫的創作呈現的是融合了你整個觀看的過程。」這樣隱藏了創作者「創作過程」的作品,當你在觀看它時,其實你已經順著創作者視角的引導,在觀看整個空間,「這是讓你看創作者的意境,也是看創作者的觀察,疊加在一起,就成為很有趣的東方美學哲學。」
這,其實不是突如其來的異想天開,而是吳季璁一直在在意的「時間脈絡」的詮釋。2004年,吳季璁有一系列的《自畫像》創作,可以說是這個思維的起點。在黑暗中,他以手電筒替代畫筆,對著自己的臉部捕捉「肖像」,而他以相機B快門長時間曝光作為捕捉光束軌跡的介質,讓光跡同步顯影在底片上,沖印放大的影像,成為他最早期的自畫像系列;而這次吳季璁的「觀察標的」則是佛像,他利用Tao Art Space的經典雕刻收藏—東魏至北齊(6世紀)的灰石貼金帶彩佛首像、北齊(6世紀)的灰石佛首像和菩薩立像、隋代(6-7世紀)灰石菩薩首像,以及宋代(10-13世紀)木雕阿難尊者立像等五件別具美感與精神意涵的歷代佛像作為「文本」,以錄像作為載體,重新以光束詮釋這些介於藝術與宗教哲學的精彩作品。但這樣還不夠,錄製完成的動態影像,在後製的過程中,經由藝術家團隊所研發的數位程式,重新加以處理—針對每個影格,吳季璁為畫面的圖層設定明暗度的參數, 讓他逐層疊加,如此透過電腦運算過後的畫面,除了維持原來的時間線性,卻因為影格圖層的累加而逐步強化,塑造出一種令人驚異的視覺效果,透過時間,增加了物理性的「厚度」。
過去的作品因爲受限於技術的限制,吳季璁透過相機或綠影所記錄下來的「光影」,所「成」出來的「像」其實是破碎的,因為只有光照過的地方才會被載體所紀錄下來:「這樣的『紀錄』雖然真實,但卻是來自於拿著光束的操作者的視角所帶出的真實,那我就要問『什麼才是攝影機看到的真實?』」吳季璁在創作這個系列時,一直對「破碎的成像」這件事非常有興趣,因為他覺得,光束紀錄了時間的流動,但人像在這樣時間流動的狀態中,因為「觀點」的不斷改變,其所紀錄的成像也是破碎而模糊的,如果攝影是在紀錄真實,那攝影機看到的真實又是什麼?因為隨著時間流的持續前進,每一個觀點所成的「像」,絕對是不完整的,「只有你把時間流動的過程同時記錄下來,疊加的成果才是相對而言較完整的面貌,但這樣的面貌其實是不同觀點的整合,操作者的觀點也隨著成像的疊加,被一併記錄下來了。」
「造像」的哲學
這樣的思維,與吳季璁選擇作為標的的歷代佛像的「造像」思維也連結在一起:「佛陀的樣貌其實是透過造像者的技藝呈現在世人面前,而造像者本身其實在某方面也『定義』了佛陀該有的面貌,從哲學的層面來看,造像者的觀點其實間接地詮釋了信仰的面貌。」從宗教觀的思維出發,造像者所造出來的佛陀相貌,其實是來自於當地文化與宗教思維的交互碰撞與融合而產生的面貌,一方面是利用佛陀的莊嚴法相來傳遞宗教的哲理,另一方面則是透過信徒的「認可」來承認宗教的意義,這樣的交互對話,其實是很有趣的觀念。同樣的,光束的操作者的角色也是一樣,用光線去「畫」那個空間或物體的變化,其實有點像「寫生」,透過手電筒的光線去創造自己想要看到的視覺,同時也創造了觀看者能看到的視覺,這個成像其實已經存在了「我」的詮釋,而「我」的角色因為光線產生了不同的效果:「經由不同角度的照射,我覺得最終的成像可能有些詭異,但這樣的紀錄其實記錄下了『觀點』與『視角』的變化。」
這一次,吳季璁透過程式監看畫面,當影像在紀錄一個畫面時,它同時會紀錄下光線的轉化,這時候所記錄下來的光線,我們可以看到屬於它時間軸上的變化,呈現光線累積的軌跡,「當然這個影像除了每一刻在變化的東西外,其他的通通是靜態的,所以他會變成一個很奇怪的視覺呈現,因為它介於動態與靜態之間。」吳季璁以「有趣」形容這個影像所記錄下來的「時間流動」,透過時間流動所造成的「變化」的累積,讓看起來是靜止狀態的影像帶出了屬於自己的時間感,「我在意的是攝影本身是不是有記錄到那個超乎我們眼睛所看到的『東西』存在?那個我們看不見的東西,其實進一步去探討了數位攝影的邏輯,是可能可以超過我們想像的靜止時間點,創造出包含著時間流轉所堆疊出的影像,以及影像背後屬於時間的故事及邏輯。」
時間的流動就是記憶的累積,而錄像是時間的流動的「變化的累積」,而吳季璁在創作中不斷疊加的影像,其實可以說是在影像的堆疊中轉化出屬於影像的「時間感」。傳統的攝影紀錄的是「某一個時間點」的靜止狀態,但攝影本身是不是同時記錄到「超乎我們眼睛所看到」的東西存在?「那個我們所看不見的東西,其實進一步探討了數位攝影的邏輯,是已經超過我們想像靜止時間點的邏輯。」因為,我們一直在用傳統的攝影觀點來想像數位攝影的可能性,但當影像透過數位技術串流,疊加或抹除了時間所造成的差異,那時所呈現影像的視覺狀態就會完全不同,所創造出來的成像其實更多時候呈現的是「觀點」的觀點,「這時的影像不止是影像,而是一種哲學。」
「變化」的累積
我笑說這是用科學技術的角度來探討屬於哲學的問題,因為看待的觀點不同,所造出來的「像」也會有所不同,吳季璁同意這與佛家「造像」的思維理念,其實相當相近,「所以,無相與無常的佛家哲學,在紀錄這些影像時其實反反覆覆地被不斷地探討,而在影像疊加的過程中,屬於文化的價值觀及哲學,也隨著時間流動慢慢地理出了數於自己的輪廓。」說到這一系列的創作,吳季璁笑說當初自己最早對於記錄這些佛像的想像,是期待創造屬於「變化」的時間輪廓,但當他面對這些佛像的時候,卻只有一個想法:「我的想法好荒謬喲!」因為當看到佛像時,心中存在的「極度的寧靜」會讓你覺得它在那裡就是個永恆的存在:「所以,怎麼會有變化呢?它,就是永恆了。」吳季璁這才意識到,時間的流動是基於時間的變化,但「永恆的存在」在時間變化時還是永恆的存在,「這雖然聽起來很矛盾,但卻是實際到不行的直接體現。」
光線,詮釋人的視角,於是當把光線收攏起來,就等於把人的視角給疊加起來。於是乎過去人們期待在影像成像時凸顯物品的每一個角度的期待,在現況上單一視角與時間的斷面上的確不可能呈現,但如果創作者在同一個平面上疊加不同時間軸的視角,嘗試無限多種方法來詮釋物體的形象,而將所有最佳視角疊加在成像上,似乎就能得到那個近乎完美的意義詮釋,「而且這樣的做法所呈現的『相貌』,與你現場看到的本體,那個『量體觀』與『體積感』是完全不一樣的。」吳季璁說,因為創作者可以透過光線去「創造」觀者的視覺,等於創作者的意圖跟想法在這個動態的過程中,不斷即時地疊加到成像當中,而觀者所看到最後的成像,會同時意識到這個創造影像的過程中屬於創作者的意志,仔細觀察這個影像中其實包含創作者對物體形象的詮釋,「我」的觀點在此藉著影像間接呈現,影像背後的「哲學」也就應運而生。
吳季璁說,相較於創作者,自己比較像是個「實驗者」,只有放棄放棄對原有成績的執著,才會讓那種「靈光」乍現於生命之中,這或許是創作中的驚喜,對吳季璁來說,這也是屬於藝術的「超越」,「這就是時間累積所創造的『頓悟』,因為經驗不斷累積,你會承認所有走過的路,收攏起來也像光源一樣,會讓你看到人生的脈絡。」聊著聊著,陽光早以西沉,這樣的對話雖然像是閒聊,但所堆疊出的創作哲學,的確像那個光源一樣,順著時間流展現了吳季璁面對藝術創作的「觀點」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