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GRAPHY 張鍾元、SAO LU
蔡明亮是國際間享有高知名度並且獲獎無數的電影導演,幾個知名獲獎紀錄有1994年的《愛情萬歲》獲得金馬獎最佳導演以及威尼斯影展最高殊榮金獅獎,1997年的《河流》獲得柏林影展第二大獎銀熊獎,2013年的《郊遊》獲得威尼斯影展評審團大獎與再度獲得金馬獎最佳導演,同時從第一部長片與蔡明亮合作迄今的演員李康生,也因本片獲得金馬獎與亞太影展影帝。
他的電影絕大多數圍繞在身體、生理、慾望、性、窺視與都市特有的寂寞疏離情感等主題。蔡明亮電影風格鮮明,常以長鏡頭拍攝人物,被許多學者和影評認為是當代緩慢電影的代表導演之一。最知名的便是《郊遊》,在片中最後一幕蔡明亮更大膽的用上長達12分鐘的長鏡頭只盯著李康生臉部,只為特寫捕捉飾演遊民的李康生臉上那孤寂感與邊緣感。
此外,水的意象反覆出現在他的作品中,他也曾多次在電影中使用歌舞元素塑造出一股獨特氛圍,好比在2005年的《天邊一朵雲》中,在國道三號台中清水休息站與高雄左營的龍虎塔等台灣知名特殊地標中,安排了歌舞片舞蹈橋段,營造出一股獨特的既俗又艷的反差美感。
他常被影評界歸類為藝術片導演,而他的電影也常被歸類為藝術片,一般民眾也常認為他的電影過於艱澀難懂,與一般民眾心中認定的電影該有的商業樣貌離得太遠,甚至連影評界也對他執著於藝術的部份也有類似的看法。2006年的《黑眼圈》,金馬獎評審團批評他的電影「太過沉浸個人風格」、「電影應該要感動人,還要考慮到票房與觀眾的接受度」、甚至批評「攝影鏡頭不會動,被搞得像植物人」,之後蔡明亮憤而召開記者會宣布退出金馬獎。
2013年的《郊遊》也引起了一些風波,也更加確定蔡明亮現今的藝術創作路線。《郊遊》在威尼斯影展參賽時,他接受媒體訪問表示,這部片可能是他的最後一部長片作品,未來將專注於拍攝更像藝術品的電影或短片。此外他同時也相當不認同台灣戲院的商業院線制度,因此《郊遊》最後並未在台灣上院線,而是在北師美術館舉辦特展放映。
蔡明亮一路以來的影像前衛而且實驗性格強(包括2017年受HTC之邀以VR技術拍攝短片《家在蘭若寺》),不過細部檢視他的行動,可以發現他卻是最接近市場與最站在市場第一線與觀眾同在的導演。怎麼說?現今電影產業常見的行銷手法,如導演全台走透透參與講座、舉辦特映會與影迷碰面提問對答等刺激票房銷售手法,這些早在十幾年前蔡明亮就做過了,他老早就走進校園辦座談會,直接與電影系學生和熱愛藝術電影人士面對面以及兼售票。
當眾人認為只有買票進戲院看才叫欣賞電影,以及當眾人認為電影只能在戲院放時,蔡明亮便以另一種創新方式告訴你電影不止於此。2014年,他在北師美術館舉辦《來美術館郊遊─蔡明亮大展》,他把《郊遊》帶到美術館裡播放,可說是台灣第一位在美術館放電影的導演,此外更讓北師美術館24小時通宵不打烊,讓民眾夜宿美術館欣賞電影。
瞭解了蔡明亮創作風格的來龍去脈後,就不難理解他為何會在剛落成的宜蘭壯圍沙丘旅遊服務園區裡舉辦《行者.蔡明亮》特展。壯圍沙丘旅遊服務園區是建築師黃聲遠之作,圓弧型灰色建築宛如地面上隆起的沙丘,走進園區內部更是別有洞天,通道迂迴彎曲,光線幽暗,走道起伏不定,彷彿進入了與世隔絕的神祕地底洞穴。
園區在蔡明亮的規劃下一共有六個展聽,分別命名為塵、風、雨、海、潮、月光,在各個展聽分別播放他所拍攝的八部「行者」系列短片。就像前面所說過的,他打算在《郊遊》後改拍短片或更前衛實驗的電影,「行者」系列短片便是這樣的作品。2011年,蔡明亮在兩廳院的邀請下製作獨幕劇,在排演時,蔡明亮看到演員李康生用極為緩慢彷彿身體暫停的方式,花上十幾分鐘緩步慢走的動作給感動,蔡明亮便決定要拍李康生緩慢走路的樣子,並且在世界各個城市取景。於是李康生穿著紅色和尚袍的「行者」短片便因此誕生,迄今累積八部短片。
在空間幽暗的壯圍沙丘旅遊服務園區裡欣賞「行者」系列短片特別有味道,蔡明亮還甚至在園區的展聽內鋪上與園區一旁壯圍海灘同樣的黑沙形成沙丘,讓整體氣氛更為加乘。「行者」系列短片中值得注目的有《行者》,李康生在其中拿著奶茶跟菠蘿油穿著紅色道袍,緩慢行走於香港的尖沙咀、銅鑼灣與有雪糕小車的天星碼頭,搭配步調繁忙的香港行人街景,李康生給人的感覺就像遭大都市忽視與遺忘的遊民;《夢遊》更是前衛,就拍李康生睡覺,蔡明亮說:「李康生是最不被攝影機干擾的演員,能在眾目睽睽下說睡就睡說吃就吃。」
《無無眠》有其他演員而且是外國演員助陣。《無無眠》中,李康生先是在深夜的渋谷天橋緩慢行走,之後來到日本特有的給喝酒錯過回家電車的上班族蝸居的深夜澡堂和膠囊旅館,在澡堂與膠囊旅館遇上了日本影星安藤政信,攝影機拍攝安藤政信赤裸著身體洗澡、僅包著浴巾在膠囊旅館床上隱隱露出絕對領域輾轉入眠的鏡頭,當中的男同志意象再清楚不過,這個主題蔡明亮在1997年的《河流》便已探索過。
我們問讓壯圍沙丘園區成了美術館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黃聲遠一邀,外加上東北角暨宜蘭海岸國家風景區管理處官方積極開放的善意態度,我就答應了。我一直覺得我是以手工業的方式在拍電影。電影的製作流程應該要像是工業,但也可以反向思考,電影也可以是手工業的。」
《行者.蔡明亮》特展開幕時,蔡明亮親自帶團對購票參與開幕活動的民眾導覽,甚至帶領民眾打地鋪夜宿園區,以及邀請音樂家演奏與唱歌,並和民眾一起度過夜晚。作為電影導演或更嚴格來說身為藝術家的蔡明亮,其實是很與民眾站在一起的。「我不參加不必要的社交聚會,但只要是跟作品推廣相關的活動,我就會積極參與。這是面對現實,因為我知道我的作品不是大眾通俗的,所以我就得去引導大眾。除了作者本身,沒有人可以引導,親自賣票也是種引導。我珍惜跟買我票的觀眾溝通的過程。」
蔡明亮也解釋了他為何要在美術館或公共空間播放電影以及親自帶導覽的理由,「我要把我跟我的作品綁在一起。我需要親自說明我的作品,這可以提供我的作品一種溫度,可以解除民眾認為我過於藝術的警戒心。而且以聊天、唱歌的方式跟觀眾互動,也是另一種看我作品的方式。台灣的觀眾或藝術欣賞者跟歐洲的很不同,歐洲的觀眾是在美術館長大的,我們的觀眾是看電視長大的。看電視長大的壞處是會養成什麼都要求立即回饋的心態;看美術館很不一樣,看美術館是很沈澱的,回饋是不會那麼當下的。所以是需要對觀眾做引導的。」
所以藝術沒有艱澀與否的問題,而是創作者是否有跟觀者站在一起,蔡明亮替「觀者參與藝術」論點做了最好的示範,甚至是跟著藝術展覽品一起睡覺,何嘗不是一種嶄新的和更容易理解藝術與藝術品互動的方式。